何氏唾沫橫飛,她手指直直地戳向那歪嘴漢子和起哄的人,“睜開你們的狗眼看看,這是老娘的食堂,是老娘的地盤。要嚼蛆滾回你們的狗窩去嚼,別跑到老娘眼前來放屁!”那歪嘴漢子被大勺拍得眼冒金星,后腦勺火辣辣的疼。待看清眼前的是掌管食堂的何氏時,嚇得魂飛魄散。何氏負責全寧古塔的口糧分配,得罪了她,給勺尖挑塊肉絲都不可能了?!昂?、何嬸兒,俺、俺就是……就是放個屁,開玩笑,開個玩笑?!彼嬷X袋,臉上瞬間換上了諂媚討好的慘笑,點頭哈腰??春问线€是怒氣沖沖,又趕忙拱手作揖,“春、春娘,您大人有大量,俺就是嘴賤……愛胡說八道,您……您千萬別跟俺一般見識……”他縮著脖子,恨不得把自己縮進老鼠洞里。何氏根本不理睬他,只是冷哼一聲,像攆蒼蠅一樣揮動大勺子:“滾犢子,從今兒起,你們幾個給我滾到隊尾最后一個打,再讓老娘聽見你們嘴里噴糞,以后別來食堂吃飯。”那幾人如蒙大赦,連滾帶爬地往后跑,再也不敢往這邊看。周圍人也都噤若寒蟬,都被這位平時和氣,此刻卻彪悍的何氏氣場震懾住了。何氏喘了口粗氣,轉過身來。臉上的怒容瞬間消融,化作了一種別扭的,努力想顯得溫和的表情。她眼神飄忽了一下,掃過春娘蒼白的臉,落在了她裹著臉的頭巾上?!澳巧丁彼辶饲迳ぷ?,聲音還帶著點剛才吼叫的余音,卻柔和了不少,“搬煤那地方是漢子干的力氣活,煤堆那老高,倒下來能把人活埋了,你這小身板……”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春娘那雙皸裂的手上,停頓了一下,隨后帶著一種不由分說的霸道,“往后別去了,來,跟我進后廚幫忙。擇個菜,洗個碗啥的,工分……工分比你搬煤高?!闭f完,不由分說就去拉春娘的手。那只平時沉穩的手,此刻握住春娘冰涼的小手時,帶著一股小心翼翼的輕柔。春娘的眼前早已水霧彌漫,她抬起頭,看著何氏實實在在擋在她面前的身軀,看著她那不容置疑的庇護,大顆大顆滾燙的淚水再也忍不住,撲簌簌地砸落下來。她任由何氏拉著自己的手,嘴唇哆嗦著,想說什么,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。“哭……哭個啥,不興哭。”何氏被她哭得有點手足無措,“趕緊的,跟我進后廚去,看看那堆碗,再不洗天都黑了。”就在何氏拉扯著春娘要往后廚去時,一直算賬的沈桃桃卻放下了炭筆?!澳?,不行。”何氏和春娘都愣了一下。何氏有點傻眼:“啥?不行?桃兒你……”她又驚又怒,這好不容易才拉下老臉做的讓步。沈桃桃不理何氏,徑直走到還在低聲啜泣的春娘面前。她的目光落在春娘那雙沾滿煤灰的手上。她已經跟張尋打聽過了,春娘還沒嫁人前,可是宮里尚衣局的頂級繡娘。這雙手,曾經捻著價值千金的絲線,描龍繡鳳,連太后都曾贊其技藝舉世無雙。沈桃桃用手指輕輕拂去春娘手上一小塊煤灰,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擦拭著最珍貴的琉璃。“你這手,”她的聲音帶著一絲神秘的興奮,清晰地響在所有人耳邊,“現在不是干活的時候。先去把手給我養好,洗干凈,擦些凍瘡膏,皮子養細嫩了……有大用場等著它。”春娘驚愕不解。何氏更是一臉懵逼。沈桃桃嘴角卻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,“開春,咱寧古塔,要建繡房?!彼偷靥岣吡寺曊{,“那些立了女戶,不愿再依附男人的嫂子姐妹,那些家里有姑娘想學個安身立命手藝的。都給我到繡房報名。”她的目光灼灼地釘在春娘的臉上。“咱們春娘,就是繡房的大師父?!鄙蛱姨业穆曇羿诹?,“以后這些姐妹的手藝,都得你來教,宮里頭伺候過老佛爺的巧手,在咱這片凍土上,一定能繡出新的錦繡前程?!鄙?!春娘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,隨即是巨大的嗡鳴,仿佛沉寂多年的巨鐘,在體內被猛然撞響。宮里頭……老佛爺……金線……那些早已被她深埋的記憶碎片,一一浮現在腦海里。尚衣局的匾額,繡架上明黃的龍紋,太后娘娘捻著她繡的團扇贊過的笑容,過往的云煙和眼前沈桃桃那雙真摯的眼睛狠狠重疊。“我一定好好干!”春娘習慣性彎著的腰,瞬間立直了。她以后也能靠真本事活著了。消息是晚上才傳到沈大山耳朵里的。收工前的片刻喧囂里,有婆娘提著打飯的瓦罐路過,聲音不高不低地飄進風里,“……沈桃桃……繡房……春娘……當師父……教姐妹們手藝……”石杵砸進凍土的聲音戛然而止。沈大山保持著掄杵下砸的姿勢,整個人凝固了。他猛地抬起頭。那張黝黑的臉上,灰敗的底色迅速退去,取而代之是一種難以置信的驚喜。他什么也顧不上了。手里的石杵“哐當”一聲被扔在泥地里,濺起的泥點子糊了旁邊沈小川一臉。“大哥,你……”沈大山根本聽不見弟弟的叫嚷。他一路狂奔,帶著一身的土腥味和寒氣,撞開了食堂的大門。灌進來的冷風吹得排隊的人群一陣瑟縮。沈大山喘著粗氣,滾燙的目光,像探照燈一樣,穿透嘈雜攢動的人頭,鎖定在了灶臺后面的春娘身上。灶火熊熊,映亮了她半邊身子。何氏正揮動大勺,給鍋邊排隊的漢子舀湯。而春娘,就站在何氏稍后的地方,低著頭,側著身,小心翼翼地用那雙剛剛洗凈、抹了凍瘡藥膏的手,將碗搬到旁邊的桌案上。她的動作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輕柔。靛藍的舊頭巾依舊裹著頭發,遮掩了大部分面容,卻露出了一截細膩潔白的脖頸。灶火跳動的光芒,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暖融融的光暈。沈大山用力咽下了一大口唾沫。他挪動腳步,朝著打飯的長隊尾部走去,眼睛卻一刻也舍不得從春娘身上移開。等他排到近前,灶火清晰地照在他臉上時,那份癡迷更加無所遁形了。何氏抬頭看見兒子那直勾勾的眼神,老臉一沉,狠狠剜了沈大山一下,帶著警告。沈大山這才一個激靈,猛地收回目光,慌亂地垂下大腦袋,盯著自己的鞋面?!按颉蝻垺!彼桓以倏创耗?,只把小木牌捏得咯吱作響遞過去。何氏沒好氣地哼了一聲,故意沒像往常一樣給他一大碗肉,而是隨意舀了點菜糊糊蓋在碗底飯上。就在這時,灶臺后響起一個輕柔的聲音,讓沈大山差點把碗摔了?!昂螊饍海笔谴耗锏穆曇?,恢復了往日的溫婉,又多了些輕松,“天黑了。妞妞自己在木屋里,我去把妞妞帶過來行不行?不耽誤事,讓她在角落里坐一小會兒就好,等我忙完一起回……”何氏沒等春娘說完,手中大勺“咣”一聲重重敲在鍋沿邊,聲音洪亮蓋過了食堂所有嘈雜:“那還用說,趕緊去,把妞妞帶過來?!彼穆曇衾锿钢还勺诱f不出的熟稔,“小丫頭一個人鎖在屋里像什么話,趕緊抱過來,等會鍋里油渣煸好了,給她撈一碗?!边@話說出來,何氏自己都覺得燙嘴。尤其是“抱”字,讓她心頭別別扭扭地跳了一下。可看著春娘那雙終于有了點活氣的眼睛,再看看角落里那裝鴕鳥的兒子一瞬間又支棱起來的耳朵尖……罷了罷了。春娘明顯一怔,隨即眼底泛起感激的波光。“哎!”她脆生生應了,這才低著頭快步穿過打飯的人群,鉆進了門外肆虐的大雪里。沈大山像截傻木頭一樣杵在原地,那門被春娘掀開又落下,灌進來一股冷風,外面風雪呼號的聲音清晰地傳進來。那蠻牛似的胸膛起伏得更加劇烈,里面的心仿佛要破腔而出。“大哥”沈桃桃在后面推了他一把,才把他從猶豫里喚回神,“愣著干啥,還不快去!”沈大山猛地一跺腳,把手里那碗剛打的飯塞到沈桃桃手里,悶頭攆著春娘的身影沖了出去。風雪更大了。鵝毛般的雪片抽打在臉上生疼,視線一片模糊。剛踩出的腳印轉瞬就被覆蓋。春娘將妞妞裹緊在懷里,她也幾乎把臉埋進衣領里,弓著背,頂著風,在及小腿深的雪地里艱難跋涉。她家離食堂隔了幾排木屋,平日里幾步路,此刻在怒號的風雪里卻顯得格外漫長。她心中急切,步子不由得加快。腳下突然一滑!不知是踩到了凍硬的冰面,還是被雪底下不知名的東西絆了一下。春娘只覺得一股力量猛地拽著她向前撲去,她驚叫一聲,本能地想扭身保護懷里的妞妞?!按耗铩币宦曀缓?,穿透漫天風雪的呼嘯,響在她的耳朵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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